殷遐逸

孟秋

　　 “你家在哪里？”
　　林深因为夏时突如其来的问题停下了手中的动作，饱蘸墨水的笔尖悬停在纸面上方。夏时光着脚坐在他对面的躺椅上，啃着个苹果，白生生的小腿晃得他眼花。
　　“问这个做什么？”林深搁了笔，伸手把空调温度向上调了些。夏时歪了歪脑袋，腮帮子被塞得鼓鼓的，含混不清道：“以后跟你回去。”林深苦笑着摇摇头，道：“那里没什么好的。这个地方比我家好多了。”
　　“林深。”夏时喊他的名字。林深抬头看他，夏时的表情有些犹豫，欲言又止的模样：“我想起一些事情。”林深心中咯噔一声，瞪大眼睛看着低头思考的少年。
　　“现在不能告诉你，我还没有全部想起来。”夏时抬起头，朝他笑了笑。林深站起身，走到躺椅前，俯身将半大的少年整个捞起来抱在怀里。少年的发梢有着他给买的洗发液的香味，林深留恋地用脸侧蹭了蹭，道：“如果想起了一切，你会离开我吗？”
　　这是他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。少年在最合适的时机出现，而在他不知不觉中，像水一般浸透了他的全部生活。
　　但为什么会这样呢？一切都过于完美，完美到让林深惧怕。当这个小城上的夏季结束之后，他是否会发现他所经历的，和夏时所关的一切只是一场盛大的烟火，落下之后连硝烟都会被海风吹散。
　　夏时微微侧了侧脸，温热的脸颊和林深的相贴。“只要你不离开我，我就不会。”
　　这也许是一个少年所能作出的最沉重的许诺。
　　他们在苹果的香甜气息中安静地接吻，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投射在暖色的地板上，暖和得令人发昏。
　　窗外的蝉鸣依旧喧嚣，但谁都明白，夏季就要结束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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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林深去饭店接上夜班回来的夏时，刚走到马路对面，就隔着橱窗看到了穿着侍应服的夏时忙忙活活的身影。林深倚在门口的路灯杆上等他，夏时下了工，换上自己的衣服，背着个斜挎的包走出大门，看到林深，笑了笑，一路小跑跑到林深身边。
　　路灯透过树影在路面漏下细碎的光，林深听着夏时有一句没一句地讲着今天遇到的事，林深偶尔搭句话，但更多的时候在看着少年被路灯光映亮的侧脸。夏时一个礼拜有三天夜班，这样的路，他们走了很多次。但今天的夏时，意外地沉默着。
　　“老板说今天是最后一天了，明天把工资结给我。”夏时突然道。“以后有什么打算?”林深问道。他的编辑昨天给他打来了电话，告诉他他的假期快要到了。
　　到了回去的时候...吗？
　　夏时摇摇头，道：“不知道。”两人沉默片刻，林深鼓起勇气，道：“我很快就要回去了，你...”话到嘴边，林深却忽然犹豫了。他该说什么？让夏时跟他一起回去吗？他应该如何跟身边的人，跟父母解释，在三个月的休假之后，他的身边突然多了个漂亮的男孩子？
　　“啊对了，”夏时抿了抿嘴，停下了脚步，“我的事情，我大概全部想起来了。”
　　林深回头看着他，夏时低着头，过长的刘海让林深看不清他的神情。林深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，他拉住夏时的手腕，道：“可以不说吗？”夏时抬起头，眨了眨眼，细看眼眶有些发红。
　　“一定要说。”夏时缓缓“”道。
　　“我是一只知了。”夏时顿了顿，解释道，“或者叫蝉？你们那里是怎么叫的？”
　　“很奇怪吧，我一个妖，居然会忘记自己是妖这件事。”夏时腼腆地笑了笑，努力地收住眼泪，“你知道的吧，知了在地下蛰伏十几年，看到光明之后，却只能活一个夏天。”
　　“你说上天是不是太残忍了。”少年的笑痛彻心扉。
　　“那如果有永恒的夏天呢？”林深急切地握住夏时的双手，“你跟我回去，我生活的地方，一直都是夏天。”夏时再也不能维持那个笑容，脸上的表情难看得要命。他缓慢地摇摇头，道：“蝉的死亡，不是因为夏天的结束，而是生命原本就已经到了尽头。”
　　“没有办法吗？难道就没有办法吗？”林深压抑着歇斯底里，紧紧握着夏时的双手，用力到像要把他揉进骨血。林深的温度过于炽热，夏时缓慢而坚定地抽出手，道：“没有办法...谁能和自然规律作对呢？”
　　“这段时间，我很开心，谢谢你。”夏时郑重地道，却让林深感到他是在交代遗言。夏时一步步地后退，他依然努力地笑着，林深最后看到的他不应该是在哭泣的。
　　“你回去吧...难道想看着我死掉吗？”夏时已经退到林深几米开外，声音带着哭腔，“你快回去，然后把我忘掉就好了。”
　　林深向前大跨几步，一把将少年拥入怀中。夏时埋在他胸口，抓着他的衣服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。“跟我回去，看看我生活的地方。就算生命只有一个夏天，也请你给我资格，让我经历所有的过程。”林深在他耳边低语。
　　“我会把我们的故事写下来，让所有人看到。你真是妄想，我永远不会忘掉你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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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林深封笔的消息，在他的读者之中造成了巨大的轰动。
　　在长达三个月的沉寂之后，年纪轻轻便成名的作家林深发表了长篇小说《流火》，这本是让他的粉丝欢欣鼓舞的消息，但《流火》出版后林深却发表声明，他的写作灵感已经完全枯竭，这是他的封笔之作，他将退出写作圈，从此不再发表任何文字。
　　业界议论纷纷，有传言称，此作是林深本人的自叙，又有说林深在写作《流火》时患上了精神疾病，不得不封笔。凡此种种均未得到作者本人的证实，传言也即不了了之，舆论只能喟叹一颗文学新星的过早消失。
　　林深坐在光线明亮的书房里，南国的阳光温暖得令人叹息。他拿起桌上的一本书，伸手摩挲着封面上两个苍劲的字：流火。
　　“你为什么没等到我把这个故事写完呢？”林深喃喃道，像是对自己说，又像是对某个遥远的人。
　　他的故事缺少了其中一个主人公，便失去了意义。他日以继夜地赶着稿，夏时却在完稿的前夕在他怀里停止了心跳。他怨恨自己的无能为力，停笔之后，他发现他再也没有勇气打开稿纸。
　　那个他所赋予的名字似乎带着某种诅咒，夏时，夏逝，夏天逝去，他便死去了。
　　“只要你不离开我，我就不会。”
　　林深知道夏时没有违背诺言，他明白文字是有魔力的，它所记录下来的故事永恒存在，哪怕夏天已经过去。
　　他捏紧手中的信封，那个信封由他的稿纸叠成，里面装着夏时留下的最后的话。
　　“要一直一直替我活下去。我爱你。”